這篇文章,是馮亦代的《品茗與飲牛》,收錄在《吃茶去》一書中。
這本書里收錄的文章都是周作人、汪曾祺、魯迅等文化名人述說的品茶生活,取名“吃茶去”。
一個“吃”字,就把這種瀟灑喝茶的閑情雅致體現得淋漓盡致。
而這些文人墨客們更是無一不對茶情有獨鐘,在他們筆下更是把吃茶的意境描繪的恬然淡泊。
品茗與飲牛
作者 · 馮亦代
《紅樓夢》里,妙玉請黛玉、寶釵、寶玉品茶,調笑寶玉說,“豈不聞一杯為品,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,三杯就是飲牛飲騾的了。你吃這一海,便成什么?”
相比之下,我喝茶一口氣便是一玻璃杯,大概較一海為多,便成了什么呢?
再說下去便要罵自己了。
我是杭州人,年幼時到虎跑寺去,總要泡一壺龍井茶,風雅一番。
但現在想來,也不是“品”,大半是解渴,而且是在茶杯里玩兒。
因為虎跑寺水厚,滿杯的水,放下幾個銅板,是不會漫出來的。
真正品過一次風雅茶,還是在我鄰居鐘老先生家里。他暮年從福建宦游歸來,沒有別的所好,只是種蘭花和飲茶。
他的飲茶,便是妙玉的所謂“品”了。他有一套茶具,一把小宜興紫砂壺,四個小茶盅,一個紫砂茶盤,另外是一只燒炭的小風爐。
飲茶時,先將小風爐上的水煮沸,把紫砂壺和四個小茶盅全用沸水燙過一遍,然后把茶葉(他用的是福建的鐵觀音)放一小撮在紫砂壺里,沏上滾水,在壺里悶一下再倒在小茶盅里,每盅也不過盛茶水半盅左右,請我這位小客人喝。
我那時已讀了不少雜書,知道這是件雅人干的雅事。
但如此好茶,卻只飲一二次半盅,意猶未足,不過鐘老先生已在收拾茶具了。
以后每讀《紅樓夢》櫳翠庵品茶的一回,不免失笑。
自忖自己是個現代人,已無使用小紫砂壺飲鐵觀音的雅興,只合做個俗人,飲牛飲騾而已。
但我總算親炙了一番“品”茶之道。
杭州人家里,每家有一壺家常茶,那是用大瓦壺沏的,供一般人飲用。
我的祖父母和姑母們則有另沏的茶頭,那是沏在中號的瓷壺里的好茶葉,每要飲茶,便從這把壺里倒出稍許茶頭,兌了開水喝。
我小時候祖母是不許我飲冷茶的,說飲了冷茶,便要手顫,學不好字了。
當時年幼還聽大人的話,后來進了中學,人變野了,有時在外面跑得滿身大汗回來,便捧起那把大瓦壺,對著壺嘴作牛飲。
這在飲茶一道里,該是最下乘的了,難怪我現在寫的字這么糟!
鐘老先生后來搬了家,我去看望他時,他也會拿出他那套茶具來,請我“品”鐵觀音。
這樣飲茶有個名堂,叫飲“功夫茶”,說明這樣喝茶需要功夫,絕非心浮氣躁的人所能做到。
中國為了鴉片煙曾與英帝國主義打了一仗。而在茶葉問題上,英帝國主義和在北美的殖民地也鬧了一番糾紛。
英帝國用鴉片煙來毒害中國老百姓,卻用茶葉來壓制北美殖民地為東印度公司剝削貿易。
殖民地人民起來反抗了,拒絕從英國進口的茶葉,曾在波士頓地方把整貨船的茶葉倒入海里,以示抵制。這件事終于導致了美國以后的獨立戰(zhàn)爭。
英國也是個飲茶的國家,他們天黑后要飲一次“傍晚茶”,其實有些像我們的吃夜宵。飲茶之余還佐以冷點心肉食等等。
英國人喜歡飲“牛奶茶”,用的是錫蘭(即今之斯里蘭卡,當時還屬印度)生產的茶葉,即有名的利普頓紅茶,飲時加上淡乳和方塊砂糖,他們是不喝綠茶的。
這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貿易中也是一宗重要的項目。
英國人喝茶也有套繁文縟節(jié),類似我們福建同胞的喝“功夫茶”。
英國散文大師查爾斯·蘭姆曾經寫過一篇文章《古瓷器》,就專門為了飲茶用的中國瓷茶杯,寫了一大段,可以看出英國人飲茶的隆重。
我的岳父是位老華僑,自幼即在英國式書院上學,也染上了一身洋氣。他每天必飲“牛奶茶”。在他說來這是一件大事。
我還在談戀愛時,他知道了,便約我到他家飲茶。
他也有一個小爐子,一把英國式的茶壺,就是喝茶的杯子比我們喝“功夫茶”的茶盅略大一些,但也不是北京可稱為海的大碗茶。
他先把小爐子上的水煮滾了,在沏茶的小壺口上放一只銀絲編織的小漏勺,大小與壺口同,里面裝上利普頓茶葉,然后把沸水沖入壺內,再把壺蓋蓋嚴。
這樣悶了幾分鐘,沸水受了茶氣變成茶水,便可以喝了;而茶葉是不放入壺中的。
另外還備有蛋糕或涂黃油的新烤熟的面包(土司),主客便一邊喝茶,吃點心,一邊談話。
我是第一次喝西式茶,又是毛腳女婿上門,心懷惴惴,老實說這一次就沒有“品”出利普頓紅茶的味兒來。
以后次數多了,覺得利普頓茶葉的味道的確比龍井深厚,香氣也比龍井濃。龍井是清香,妙在淡中見味。
以后我到香港去了。
香港的中式茶樓,座客衣著隨便,且多袒胸跣足者廁身其間,高談闊論,不知左右尚有他人。
這些茶樓似以品嘗各式細點為主,茶樓備有熱籠面點糕餅不下百十種,用小車推至座客前,任選一二種慢慢受用,頗有特殊的風味。
據傳也有茶客,在清晨入店,午夜始回,終日盤桓,以致傾家蕩產的。
香港多的是這類廣式茶樓,這已不是明窗凈幾,集友輩數人作娓娓清談的飲茶了,而是充滿市井氣的熱鬧場所。
若從品茶來說,這大概只能歸入于沖洗胃里的油膩一流,即作品,亦非飲,而是講究吃的了。
香港也有完全西式的茶座,如戰(zhàn)前有名的香港大酒店,告羅士打行和“聰明人”茶室等。
告羅士打行和香港酒店的茶座,是珠光寶氣的妖艷婦人和油頭粉面的慘綠少年麇集之所,倒是“聰明人”茶座雖設在地下室內,卻少繁雜的喧囂,可以與至友數人作娓娓清談。
這里喝的除了純咖啡與冷飲外,就是一樽利普頓紅茶,是飲茶而非品茶。好在去的人意不在茶,茶葉的好壞便無所謂了。
后來到了重慶,應云衛(wèi)經營中華劇藝社,在國泰大戲院演出。
劇團寄住在戲院對門,外進則是一片茶館。杭州的茶樓里有舒適的藤椅可以躺臥,重慶的茶館里則有帆布或竹片拼成的躺椅;每到這里來,頗動我的鄉(xiāng)思。
在重慶的五年中,我是經常出沒在這家茶館的。前幾天吳茵還寫信來提到我們當年在茶館里談笑風生的情景。
這里的茶與杭州的龍井或英國的利普頓茶有別,這里飲的是沱茶。
每逢你吃得酒醉飯飽時,喝上幾杯沱茶,的確有消去油膩的功用。
但是更令人難以忘懷的,倒是那些伴著喝沱茶的日子,談文學談戲劇談電影,甚至談國事(當然是小聲的耳語,因為茶館壁上貼著“莫談國事”的警告),則是又一所取之不竭、用之不盡的社會大學。
抗戰(zhàn)后回到上海,以前只有洋人才能進去的飯店茶室,大者如華懋、匯中,小者如DD’S與塞維那,如今我們也能大大方方進出了。
還是喝茶,但這已不是品茶,而是對于未來美好日子的期待了。